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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道的不平却是感同身受的。
又因立场不同,此时此刻,她在被烈阳烤炙的金砖地面跪坐半晌,不得不含胸折颈,忍受上座之人的打量。
“扬州粮商宋家的小娘子,年方二九,闺名迢迢。”贺鸳娘倚在玫瑰榻间,语气不急不缓,逡巡的姿态也称不上轻慢,好似在同少女寒暄家常。
她似笑非笑,问:“可是‘银汉迢迢暗度’的迢迢?”
这是前朝文人吟咏七夕的词句,在民间广为流传,虽不靡缛,到底失些筋骨。况且,这与她耶娘的原意无干。
宋迢迢曼声答道:“回太后,奴生于扬州,长于扬州。迢迢二字,应当取自樊川居士的‘青山隐隐水迢迢’。是归正首丘,怀土之情。”*
贺鸳娘微讶,轻轻笑起来,“扬州二十四桥的确是闻名遐迩,然不知,在故乡断桥所望的明月,比之北地的明月,同乎?异乎?”
宋迢迢明白,这是在探问她举家北迁以及入京的原委,她沉默良久,几度启唇,欲要将实情告之。
不论世人对这位贺太后是何种评断,她心中的秤衡都不自禁向她偏倚,或是出于直觉,或是自小耳濡目染她的事迹长大,她总觉着眼前人是能够秉持公道的。
耍百戏的伎乐们恰在走绳,她凝望着夕晖照影下细细的一线,过线的乐人岌岌可危,如临渊渟。
最终,她只是道:“奴十五岁时突发急病,意外罹患失魂之症,是以关乎迁居的内情,奴自个儿实在不明晰。据阿娘所言,与圣人有几分干系。”
“彼时天下崩析,奴与陛下有旧谊,想来是陛下恐奴受牵连挟制,不得已为之。”
贺鸳娘一顿,意味不明道:“时人皆传圣人与你濡沫涸辙,患难夫妻,你可认?”
甘润的琥珀香在鼻尖缱绻不散,宋迢迢再无犹疑,笃声道:“圣人待奴的情谊,奴深信之,岂敢不认?”
“喔?既如此,晋阳街坊为何有流言,称许、宋家二家去岁互通婚书,宋家女与许氏郎,实乃三媒六证的真夫妻?”
宋迢迢俯首,掩去神色,吐字如珠玑:“流言尔,本不足信。两家同为前朝王府的姻亲,难免有过交集,但已是前朝之事。”
贺鸳娘这才抬睫,认认真真看她一眼。
百戏唱到高处,越发喧哗,震得漫地金光直似颤起涟漪,少女仙姿佚色,置身光中,从发丝到脚尖,纤毫无错。
她阖上双眸,捻转腕间的沉香手钏,“六月足暑气,你年岁小,并不耐热,这戏听久了更闹人。予听闻你近日喜爱叶子戏,常与宫娥同座抹牌,过得几日,或可来指点一番予。”*
语毕,再无他话,径直回身向殿内行去,乐伎们陆续退台,苑内立时静翳。
宋迢迢无须继续侍候,由孙得全引着步出殿外。
一行人越过廊桥,突听得远处传来阵阵脆响,泠然如戛冰敲玉。
宋迢迢循声望去,见攀延红墙的凌霄花丛下立着一女子,鬟髻凌云,珠围翠绕,兼之身后奴仆成群,世家贵女的气派赫然。
宋迢迢看不清她的眉目,但依稀觉出她姝丽异常,远远相望,就有一种近乎逼人的艳色扑面袭来。
观这女子行径,约摸是为觐见贺太后而来,宋迢迢略略思量,忆起宫人有传言,太后的侄女贺三娘已然入宫。
贺家簪缨世族,内亲外戚,据闻宣宗曾经欲择一贺氏女为东宫妃,现今朝野内外为立后一事争论不休,两厢结合,个中深意毋庸赘述。
宋迢迢留心的倒不是则个,她在登辇舆前回头一眄,心道这贺三娘竟教她生出似曾相识之感,是何缘由。
彼时她尚不知滥斛所出,过得一二旬,千秋节至,萧偃的诞辰宴当夜,方才得以揭晓谜面,窥见廋辞真意。
是夜,前往京郊巡营的萧偃归来,她将将沐浴完毕,犹在薰发。
才先卸甲的帝王接过宫娥手中的薰笼,捧起少女湿漉漉的青丝,一面烘发熏香,一面含笑发问。
“月娘今日陪母亲观戏,可有吃过她宫中的玉露团,兴庆宫*的庖人擅作糕点,你是最爱牛乳、酥酪之类的,想必很吃得惯?”
宋迢迢拨开他作乱的手,怏怏不乐道:“茶水尚来不及吃几口,哪里来的糕饼吃?”
萧偃一时怔忡,见她双颊染红,黛眉似蹙未蹙,纵是薄怒也动人。
他眉眼弯弯,握住她的柔荑,细细揉捻,低声哄劝:“我听梧桐宫的寺人来报,道是母亲对你无有不满的,午间相见,叙话辞别,俱是平平顺顺,怎么听你言语,似有不快?”
宋迢迢不答反问:“以陛下之能,广罗天下事,事无巨细大小皆知,何必来问我?”
这是在讽他对她事事钳制,看管严密。
萧偃笑笑,并不辩驳,只道:“为人子者,怎好插手父母身边事?”
“因我听着母亲话头,当是属意立你为后的,你唯有受过她的懿旨,中书才好广发制告,张贴榜文,我原以为你们相谈甚欢……”
他说着,摇头太息,矫装出没法奈何的模样,“所谓婆媳事,实是夫妻事。月娘倘有怨气,尽管拿我出气就是。”
宋迢迢看他闭目抬首,睫羽颤颤,俨然一副引颈就戮的情状,不禁咯咯笑出声,深夜在床榻间,狠狠抓挠帝王的肩背数下,并在他颌尖刻印一道明晃晃的齿痕。
翌日早朝引得众臣心绪纷纭。
六月廿一,千秋节宴,贺太后果然降下懿旨。
廿月如弦,万灯燃昼,内侍吊着尖细的嗓子,在一片丝竹声中宣旨。
他高声咏赞——贺家三娘贺韫之,兰心蕙性,冰魂雪魄,有林下之风,巾帼豪气……洋洋洒洒一通溢美之词,概言之,是要贺韫之收拾齐整,择日入宫。
至于入宫后是何位份,贺太后没明说,凭着贺家的威势,再有她老人家一句“三娘之风范,类予曩矣”,已然是将半副凤印递在贺韫之手边了。*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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贺太后是个重要角色,得出来埋伏笔ww
*杜牧的诗
*太后通常新丧夫君才称哀家,这也是戏文多见的称呼,正史临朝的太后自称朕,不临朝可自称予。
*唐太后长居兴庆宫。
*曩,从前。
第43章 葡萄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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懿旨的拟写与敕旨不同,常与君王的内闱事相干,不需要台省官员层层润色,也不讲究骈四俪六、用典玄奥,是以,即便宋迢迢听旨时频频出神,依旧轻易就能将旨意辨明。
严格来说,这是一道与她毫不相干的诏令,倘使不是发旨人位高权重,她很不必在这做出一副恭谨聆诲的姿态。
与这万国来仪的朝宴相比,她更关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