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殿前司其实是个“镀金”之地。
皇帝亲卫,这样的职务既尊贵又体面,还在天子身边。故而有许多世家大族的王孙公子,都强迫头拼了命地要往里头钻,只不过大多草包纨绔之人,反而无法钻得进去,留下的大多都是各个大族放在心尖儿上、宝贝一样的继承人。
郑玉衡在吏部将一应程序办理完毕,有皇帝圣旨,一路畅通无阻,天不黑就完成此事,回返宫禁。
这次不用慈宁宫的腰牌层层验证,殿前司的牌子无比有效。守护宫门的就是两卫,见了两司长官的牌子,宛如被惊醒的兔子,一骨碌地从小凳子上爬起来,全无方才的无聊困倦、懈怠放松之感。
“大人。”夜色初降,侍卫看不清对方的面目,汗如雨下,“大人只在马车上命人略亮一亮徽记,何须如此简朴行事,不知是哪位大人巡视?”
郑玉衡此前在这里出入,从来都是跟后省的小太监交接,从未见过京卫出来奉承的。他摆了摆手,道:“不要声张,日后你不必过来见我,只安稳守门即可。”
“是。”侍卫道。
如此说着,却还脚下生根似的站在这里,一动不动。
郑玉衡不适应这样的待遇,随即离去。直到进了慈宁宫地界,才回家一般放松了一口气。
他在东暖阁点灯仔细查看,觉得殿前司长官的衣裳还是太过花哨华丽了一些,董灵鹫似乎不喜欢这样的风格,便放下了拿去给她看一眼的心思,仍着青衫前往。
然而刚走到寝殿之外,珠帘边的瑞雪姑姑便将他拦了下来,指了指内里,摇了摇头。
郑玉衡顿时精神紧张——这是什么意思?里面还有别人?
在一瞬间,他的脑海中陷入一片空白,下意识地掀开帘子就要进去看看,被瑞雪一把拽住,道:“别去……”
“可是——”
话音未落,里面传来其他人的声音。
“娘娘,来,叫娘娘……”
“呀……呀呀…………”
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儿的声音。
郑玉衡愣了半晌,转头看向瑞雪。
瑞雪抬指抵唇,让他不要做声,然后把对方拉开几步,跟他道:“是临安王妃跟小世子。”
“小世子?”
“对,前任临安王病逝,慎世子袭爵,如今有了孩子。老王妃专门进京来报喜,带这个侄孙来见他的皇姑祖母。”
郑玉衡被这一连串绕晕了,道:“……好大的一家子。”
瑞雪笑了笑,道:“这还大?这是什么样的人家,亲戚妯娌满天下,就是近一些的,也得有个七八十家子,几百亲戚,只是那些人都没脸,过来了也见不到娘娘罢了……今日她们叙旧,你就不要进去了。”
郑玉衡早就清醒了,他不好意思地稍微抿唇,小小地推卸了一下责任:“姑姑也不提醒我。”
“我没提醒你?”瑞雪叹道,“郑大人是真真没有良心,这时候你要用捉奸的气势进去了,我可不敢想是怎么样。再说娘娘也太惯着你了,让你进出连通报一声都不曾。”
郑玉衡乖乖认错:“都是我想得不周,劳烦姑姑帮我顾忌着了。”
瑞雪含笑点头。
郑玉衡干脆不走了,在珠帘之外望了望夜空中的繁星,轻声道:“那今夜就见不到她了?”
瑞雪道:“郑大人在慈宁宫这么久,来日方长,何必急在一时?”
郑玉衡沉默片刻,道:“我明日就要上任,陛下交代了我一些事,恐怕这阵子要吃住在礼部、或是归元宫,回来的时候不多,我怕她想我。”
“你是怕娘娘想你?”瑞雪意味深长地问。
郑玉衡有点儿脸红,但还是死鸭子嘴硬,非说是怕董灵鹫想他。
瑞雪不曾点破他,索性这里有他守着,她便让郑玉衡替她守一会儿,自己饿得慌,去小厨房要碗羹吃,郑玉衡点头。
月明星稀,夜色渐浓。
郑玉衡坐在帘外上夜的小凳子上,手长脚长有点放不开,一手搭在膝盖上,另一手拨了拨珠帘的底部,顺着一个个的玉珠滑动。
这时候,里面已经悄无声息,仿佛那个学叫人的小孩子已经睡下了。郑玉衡掰着手指算了一会儿,从世子成婚到现在,十个多月,这孩子居然能叫出声来,少说也有一两个月了,恐怕是个早产儿。
他算得丁点不差,甚至要是再仔细一些,他应该能深入了解到这次老王妃慕雪华进宫的意图——王府的每一任新生儿、每个世子,都要交给董灵鹫看一眼,甚至说她这次来就是要让小孩子跟太后娘娘多亲近亲近,哪怕日后皇帝不满王府,有了杀伐之心,看在和娘娘的情分上,说不准就能保留一份香火之情。
老王妃虽然自认为是个妇道人家,不曾参与政权争斗,但她的谨慎和小心却是这些年经历得来的。
除此之外,还有一个原因,这也是表面上最大的理由。
这孩子早产体弱,慕雪华唯恐这孩子的命格不好,在王府里养不大,便想要来借太后娘娘的福气沾沾光,天子所在、龙凤呈祥之地,对他的命,说不准还能有些助益。
郑玉衡孤孤单单地拨弄着帘尾,里面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地起身声音。
他顿时屏息,犹豫着要不要退开——太医的身份虽能值夜,可也是在偏殿暖阁里,在这儿不成规矩,万一起来的是王妃呢?
这心思刚起,随即又被熟悉的脚步声打散了。他听出是董灵鹫的脚步。
烛光笼罩不到这边,朦朦胧胧的影子落入月光之下。
董灵鹫披着长发,一身薄薄的素衫,月色笼着她的肩头,仿佛从夜中散发着幽幽升起的微尘。
郑玉衡猛地心脏停跳,隔帘望着她如霜雪的眉眼,忽然觉得说不出话,只静静地望着她,而后猛地想起李煜密会小周后时的情景,他写小周后悄悄地跑出来与他约会,刬袜步香阶,手提金缕鞋,夜深人静,依偎在他怀里。
潜来珠锁动,惊觉银屏梦。脸慢笑盈盈,相看无限情。
相看无限情……
夜风低柔,吹起轻微地帘响。
郑玉衡猛地回神,低下头,喉结微动,暗暗地骂自己——怎么总想一些李后主写的偷情之词?这是什么艳词,怎么好对檀娘如此想?
董灵鹫不知他所想,悄悄地低下身,隔帘看他,放轻了声音:“我知道不是瑞雪,八成是你在这里。”
郑玉衡想把手伸过去,但顾忌着珠玉相撞的声音太大,恐怕惊醒小孩子。于是一片能被风吹起的孱弱珠帘,居然成了相隔互望的屏障,让人不敢触摸。
他悄声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
董灵鹫看了一眼他的手,说:“她们都不会这么烦躁,手乱心乱。”
郑玉衡缩了缩手指,愧疚道:“我吵到你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