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胤衰奴浓黑的长睫掀扬,像一针被刺入心底见了血。

他的血里战栗起一簇火。

“记住了。”他很快稳了声音,一脸好学地点头。隔了会儿,他又失神呢喃:

“可是我不确实自己做得到……我的软肋,都是展开给女郎看的,收不起来。”

一阵不防备的悸麻窜上谢澜安的心尖,噬了她一口。

在她察觉之前,谢澜安笑出一声,指头点点他,“这句话可以不说。”

她心想,他若是拿这副表情配上这把嗓音,在庾洛神面前这么说,不被扒掉一层皮才怪。

所以才难以想象,外表这么软的人,是怎么在庾洛神的魔爪下虚以委蛇,保全自己的。

她怜爱地看了胤衰奴一眼。

胤衰奴有些困惑,耳边响起几点雨落车顶的声音。

谢澜安蹙了下眉:“下雨了?”

允霜在外回:“主子,是下雨了。”

胤衰奴便发现,女郎的神色在眨眼之间冷恹下来,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悦之事。

却也不是十分明显,只是淡淡地支着额头,半阖双眼,没了谈兴。

这种冷淡不是他惹出来的。

可他突然有些不高兴。

一阵细微的布料摩挲声响起,胤衰奴慢慢坐近了一点,“女郎,其实我是癸卯年生人。”

这句话来得突兀,闭目养神的谢澜安反应了两息,癸卯年生人,今年二十一岁。

哦,叫了这么久的“小郎君”,原来比她还大一岁。

那又怎么样,她有“百岁高龄”,他即便再加上十岁,还是小郎君。

江南的梅雨季不讲道理,撒豆般的雨声愈发大,尤其在密闭狭小的车厢里,宛若打在骸骨上的沉寒。

谢澜安兴致不高,闭目说:“属兔子的。”

胤衰奴借光注视她清懒浇薄的神情。

那乌黑的兜帽对她纤巧的脸形而言太大了,阴影像一团黑洞,快要吞掉她的脸。

“我还有一个名。”胤衰奴紧着说,仿佛想将她拉回光明里,“从没告诉过别人。”

我没告诉过别人,这可是个秘密——小孩子的语气。谢澜安唇角微微松动,从恼人的雨声中支起眼皮,看他一眼。

胤衰奴却轻轻低下了眼,“我的爹娘,学问不多,却都是很温柔良善的人。他们为我取了好养活的乳名,总觉不足,又不知该取什么大名为好。

“有一回,我爹接了一户书香人家的丧事,完事后他不要赏钱,只求那家老爷为我取一个好听些的名字。那家家主便与他说,‘奚’字好。”

他娓娓道来,谢澜安被分散了注意力,睁开眼,坐直了身子看他。

“我爹十分高兴,便那样叫了我几年,直到巷子里搬来一个算命先生,才听他说,奚字……”

“奚”是奴隶的古义。

谢澜安搓了搓指腹,“谁给你起的?”

胤衰奴摇摇头,“我爹得知后,懊恼许久,他说怪他不该在人家办丧事时,提起自己家添丁进口的事,没眼色,难怪招人奚落。

“自那以后,他便绝口不唤我阿奚了,但我知道,直到他去世,依旧对此耿耿于怀,觉得对不住我。”

谢澜安看着这个孤孑孑的身影。

才教过他不要将软肋暴露于人,他便犯了。

可也一如他所说,他将自己的弱处都展给她看,毫不吝啬。

谢澜安指头无声敲了敲膝盖,斟酌了一下,说:“奚,殷周方国,奚国之都,水从泾水,境在方浪。你不喜欢的这个字,在当时当地是一种特产的玉石。奚山有玉,如今你若是有一块奚玉,只怕还价值连城了。”

胤衰奴低落着没动。

谢澜安又道:“你如今也读书,理应知道奚也有“表疑”、“缘故”之义,并不一定是奴的意思。你父的本意是珍爱你,倘若为此伤怀,反而不通了。”

胤衰奴还是不动。

谢澜安忽然笑骂一声:“故意等着我搜肠刮肚拣好听的安慰你呢?见好就收罢,还装!”

她笑了。

胤衰奴莞尔,抬起唇红齿白的一张脸,眼底的明光将暗夜的昏沉都压倒。

他没有否认,试探着问:“那我以后跟着女郎,便叫胤奚,好不好?”

“心结开解了,叫什么都好。”谢澜安随口说,全然不知她对面之人,之所以从这尘封多年的苦涩中品出回甘,仅仅是因为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个音节,很好听。

听不够。

马车谨慎地绕道几个圈,最终停在荀祭酒的府前时,胤奚神色如常,眼眸深黑。

第一条命是爹娘给的,现在他有第二条命了。

第24章

荀府门前的杏子树在夜雨的滋养中沙沙作响, 如今枝头结的还是青杏,但至多一个月,便会鲜美可食。

谢澜安下车后, 允霜将马车赶去了后巷, 胤奚撑开伞, 冷白的指根握住油青色的伞柄, 罩在女郎头顶。

荀府的记室从角门接应, 谢澜安一路穿过熟悉的庭院, 披风融进夜色。

胤奚没有那样轻车熟路,紧挨着女郎亦步亦趋,手臂却始终很稳,不让点滴雨水沾她的身。

到了老师房门外,屋里点着灯,门扉却紧闭。

谢澜安便在雨里等。

屋里,随墙而起的博古架上书简琳琅,旁边竖挂着一张无弦琴,琴下则置着一张已经有些年头的织机, 脚踏处露出斑驳的木头原色,机杼上头, 还垂着半匹织到一半的绡布。

卫淑坐在织机的凳上, 灯光映出她鬓间的银丝与眼角几道皱纹, 却无苍老气, 睨着老头子:“也不知是谁, 之前听说自己的得意门生遇刺,担心得一宿睡不着。现在人来了,又让人在外头淋雨。”

荀尤敬跽在榻上,嘬那黄皮酒葫芦:“谁担心?谁担心?她一个正三品绣衣内卫, 骁骑营持符中领军,能耐没边了!用得着旁人担心?”

“哦哟,”卫淑咧开嘴角,不留情面地挤兑,“自己一手教出来的,还不乐意了。”

“这臭小子——”荀尤敬把酒葫芦往矮足案上一顿,溅了几点在手背上,低头嘬进嘴里,改口道,“不对……她,她瞒了老夫这么大的事,不该气吗?春日宴前不来请罪,被世家刁难时不敢来找我,这会攀上太后,纡朱拽紫了,便到老夫门下逞威风来,不能气吗!”

卫淑气道:“胡搅蛮缠什么,不就是你最中意的关门弟子从郎君变成女娘了吗,怎么的,荀夫子瞧不起女人?”

老妇人作势起身,上来夺他的酒葫芦,“好,那你也莫喝女人温的酒了。就含灵那单薄的身子,你不心疼,我这个做师母的心疼。”

荀尤敬听着窗外越发密集的雨声,沉默一阵,招进记室,虎着脸问:“她还在雨里淋着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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