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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花的芦苇丛已成赤海。
他一只手已全然残废,双腿尚能勉强走路,被人颤颤巍巍地扶上了马。
马蹄一步一步落下,踩到滩涂轻浅的溪河中。幽夜里,唯有细碎的踩水声窸窣作响,还有偶尔响起的绵长虫鸣。
夏夜静谧,流萤点点。
高昌战事危急,洛朝露亦是心事重重,牵着自己的马落在了肃穆的人群后面。
渐渐地,水面从一开始的刚没马蹄浮至她的小腿肚,水流一道一道在她身边荡开。
水声掩埋了马蹄声和脚步声。
她未发觉,有一道身影,默默跟在她后面。
脚底的鹅卵碎石犹为湿滑,她踩空了一步,在水中打了一个趔趄,溅起一阵激浪。
眼看就要跌入水中,一只大掌扣住她的肩,稳稳地将她扶住。
夜空里飘浮的萤火,微微的光晕照出他高大修长的轮廓,暗色的衣袍在他身间随波荡漾。
朝露心间一颤。他看她站稳,已很快地松开了手。
她却靠近一步,攥紧了他垂落的小臂。
空劫手臂一僵,没有挣开,手指蜷起抵在掌心。
无边的夜色里,无言的静默中,无人看见的黑暗中,双臂交叠,并肩行走。平静无波的水面谜一般地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。
没有人说话,也没有人再进一分,或是退一步。她被他搀着,她的马缰被他牵着。四下只剩下淌水的响动。
慢慢地,感到他的脚步顿了下来,他平静的声音传来:
“今年的降水比往年夏日犹多,水位比我预想的要高。你再走下去,水会没过你的脖颈。”
朝露一愣,往前看去。
走在最前面几个士兵人高马大,还没到河中央,水面已到了那些人的肩头。到了河的最深处,水或许会盖过她的鼻尖。
朝露懂了他的意思,飞身上了马。她却没有接过他递来的马缰,他微微一怔,默默执起辔头,一扯缰绳,牵着她的马带着她踏河而行。
他就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,河水没过了他宽阔的肩背。即便太暗了看不清他的神色,这样无奈却仍然顺着她的感觉,太像一个人。
朝露嘴角忍不住轻轻一扬,心中多了一丝得逞的快意,胸口扑通扑通直跳。
此时,天边隐有火光,流萤浮光忽而散去。
马蹄声烈动,自身后传来。
一股北匈骑兵从远处打着呼哨,火杖星点的光亮在暗夜中跃动,犹如死亡的鬼火朝众人逼近。
他们连夜出逃已被人发现了。
追兵如猛禽扑来。铺天盖地的流矢朝河岸疾飞,由远及近,如落雨一般在河面坠起大片的水花。
众人大惊失色。
那名重伤的护国将军睁开了眼,望一眼身后的追兵,苦笑一声,朝众人道:
“我骑不了马,渡不过去河……”他的身躯像是一片落叶,轻轻伏在马鬃上,一字一句嘶吼道:
“你们,一定要守住高昌王城……”
“昭明将军,千秋万代,高昌国,千秋万代!”
语罢,他单手调转马头,猛蹬马腹,像一道流星一般朝追击而来的火光而去。
他知道自己在此,必会拖累众人的行速。身经百战的将军,怎会不懂多一息之间,就是生死区别。
他在为他们争取时间。
悲怆的回声在芦苇荡中久久不绝。
众人见状,无不动容,无不含泪,不敢再耽搁,纷纷上马朝河对岸奔去。
空劫翻身上马,坐在她身后,驱动马匹疾驰渡河。
北匈骑兵以凶猛著称,在他们背后咬得很紧,箭矢飞驰,毫不松懈,下手极狠。
当初北匈兵曾出言警告,右贤王有令,若是他们胆敢擅自出逃,必是格杀无论。
“你来控马。”朝露一面低头数箭囊里的箭支之时,一面已将马缰递给了他。等同将命交给了他。
她快速转身,长弓抵着他的锁骨,瞄准后面的北匈骑兵。
“嗖——嗖——”放箭,射术快狠准。一个又一个骑兵应声倒地。
朝露心头狂跳,不止因为追兵,更是因为如此面对面不同于平日里的共乘一骑。她的发丝会拂过他的面庞,她的嘴唇抵在他下颔的黑疤,若是微微昂首,就能碰到他那片薄唇。
唇齿相触又相离,如同缠绵。
相对呼出的喘气声在耳畔听来更为剧烈,更不必说暧昧的姿势,正像是壁画上的明王和明妃。
前世数年都比不过这半刻的亲密。
更奇怪的是,今生她感到自己不抗拒这种亲密。甚至,想要更多。
箭囊里的箭矢一支支地消耗殆尽,身后仍有骑兵穷追不舍。他们的马还在北匈人的射程之内。
一直漠然不语的空劫突然在她耳侧低声道:
“伏低身子。”
他近在咫尺的鼻息,呼出的热气,令她从颈红到耳根,她呆愣愣地照做,弓起身子像是蜷缩在他怀里的猫儿。
一道道流矢从他们身侧飞过。
下一瞬,头顶的男人闷哼一声。
朝露心惊胆战,睁大眼睛,看到有一根箭刺入了他的脊背,箭尾的翎羽晃动不止,尚带嗡鸣。
他手里的缰绳垂落下去,她慌忙接过,夹紧马腹,持缰纵马。
她明白了他让她伏低身子的缘由。他在她身后,便是最好的屏障。
身后呼出的气息越来越弱。他无力的下颚始终没有抵在她肩头,沉重的身躯微微颤抖,僧袍烈烈,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。
朝露眼眶发烫,奋力扬鞭,马匹在水中激起巨浪,奔流向对岸疾驰。
……
横跨红柳河,便是高昌王城。
追兵未及红柳河中岸便勒马停住,如空劫所料,北匈的人和马都不善水路,行至滩涂便停马,遥遥隔岸相望,没有再追。
众人经由这条凶险捷径,九死一生来到王城的官驿。
狂风大作,吹动城墙上一排整齐的文殊兰军旗,翻涌如浪。
洛朝露将中箭的空劫扶下马,搀着他进入驿站房间。
官驿中还有不少交河城逃来的王军伤兵,横七竖八倒卧于地。军医满头大汗,进进出出,场面慌乱一片。
看到一个个袒胸露背的伤兵,朝露心念一动,想起了昨夜那道她恍惚看见的箭伤。
当时黑暗中难以看清,她甚至一度以为是衣襟纹路的投影。
她无法确认,不敢确认。
而此时,眼前一贯强悍而无情的男人面色煞白,不再清醒。她可以借疗伤之际好好看个清楚。
血水浸透了他的脊背,在马背上已风干了大半。她颤抖的手指正要撩开他的衣襟,一只手扣住了她的细腕。
“你做什么?”
声音冰冷,判若两人。
他的手没什么力道,却实在强硬,像是淬火的铁钳。
即便受了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