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密林之中。

整个庞大的营地静悄悄的, 唯有呼啸的夜风带来几声偶尔刻意压低的人语。

中军帐内,只点了一盏灯烛,火光幽明, 在案前男子麒麟铁甲前投下黑沉沉的影。

李曜兜鍪已卸, 露出束发的青玉冠。英武清俊的面容略有昼夜行军的疲色,一双幽深的眼锋利万般,盯着面前身姿凛然的女子。

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。更没想到她看到他的军队会不顾箭雨地主动扑上来。

恣意飞扬的乌发,明艳焕然的玉容, 灼灼发亮的双眸。

看到她向他纵马狂奔而来的一刹那, 他呆愣了片刻,心底如涨潮般涌起了从未有过的狂喜,竟一时忘了让误以为她是刺客的弓箭手停下。

此刻, 在荒原再逢她的惊喜和期待,正如潮水一般慢慢退去。

女子立在他身前,胡袍被箭雨划破了几处, 发丝上仍有未散的雨珠,显得整个人颓唐落魄, 可她却是丝毫不在意,义正言辞地在与他谈条件。

李曜静静地听完她的请求,心底是死一般的寂静。他双手交叠, 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箭袖上的云纹, 终是忍不住冷笑一声, 道:

“且不说乌兹悔婚在先,大梁颜面尽失。高昌之围, 凭何要求我出兵相助?”

洛朝露摇摇头,道:

“我不是以乌兹国主的身份请殿下出兵。”

她掠过李曜阴郁的目光,兀自走向中军帐一侧的舆图前。

煞白的手指仍带颤抖,一一点过舆图上一个个朱砂圈起的重镇。

“高昌在玉门关以北,遏大梁进出西域的北面要道。”

“高昌若是为北匈被灭,不仅西域诸国闻风会再度倒戈向北匈,殿下近年来费尽心力所收拢的各小国会整片暴露在北匈笼罩之下。之前的战役,死了多少将士,费了多少使臣才搭建起来的疆土,将全线崩溃。大梁在西域所经营的一切将功亏一篑。”

“高昌一国,对大梁至关重要。”

李曜好整以暇地微微倾身,眯起眼望着她,道:

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。我竟不知,你不仅对我的行踪极为关注,对我的兵事也这般了解……”

朝露不动声色。即便隔着数步之遥,她依然能感到男人凛冽的君王之气。

她已没有了重生归来时见到李曜时的恐惧。

李曜志在西域,她知道她只要身在此,必会不可避免地与之狭路相逢。与其一味地逃避,不如能利用则利用。

现在,能与北匈抗衡的,只有大梁。

她只能凭借着前世模糊的记忆,克服面对李曜的恐惧,与他谈条件。

朝露深吸一口气,道:

“四皇子殿下在此时出现在高昌附近,不是巧合吧?我并非了解殿下的行踪和兵策,只是猜测,梁军近日定会出现在高昌附近。若我猜得不错,殿下是在等一个时机。”

李曜的目光狭窄了一瞬。

朝露继续道:

“殿下是要待北匈尽灭高昌,两败俱伤之时再夺下高昌,坐收渔利。以最少的兵力,最小的代价得到高昌。可若是如此,大梁入驻高昌会饱受诟病,不得民心。高昌人并非心服口服地称臣,高昌这颗棋子对于殿下来说,并不稳定牢靠……”

她隐约记得,前世李曜派兵足足五征高昌,每每攻下又被推翻,周而复始。原因就在于第一战就埋下的人心不稳的隐患。

“攻心为上,攻城为下。我与高昌昭氏有些渊源,愿为殿下趋为使臣,促成高昌与大梁同盟。北匈退兵后,高昌便可为大梁藩臣,如此一来,周边小国亦可尽为大梁所控……”

话音未落,她微微扬起的下颔遽然被制住。

一只干净如玉却指茧粗糙的手扣着她的喉与颚的交界,像是锁喉的凶险,又似捧脸的旖旎。

朝露浑身一僵,始终垂着眼,没有与男人对视。

她不知她说得哪一句话又惹恼了他。方才极度平静的氛围变得促狭起来。

听到“大梁藩臣”四个字的时候,男人的面色一下子变了。

她低垂的视线,可以看到那近在咫尺的绫袍,云纹镶绣之间,一只四爪龙隐伏其上。贴近她身的盔甲上,寒光在眼底透着丝丝凉意。

比之更令人心惊肉跳的,是他的目光,像是一道见血封喉的利刃,依次划过她的颊边,喉咙,颈侧,锁骨……

她倔强地没有避退,唯有覆下的眼睫微微颤动。

眼帘的罅隙间,能感到巨大的阴翳向她沉下来,将她渐渐笼罩。

“你说得一字不差,可如何对高昌用兵,到底在我……”他手中力道变得轻柔,如同假意收了爪的猛兽,盘桓在猎物身侧:

“洛朝露,你方才说不是以乌兹国主的身份来的。那你是以何身份,来求我?”

低沉的语调含着微微的笑意,似是怜惜,又似嘲讽。

若是从前,朝露怕是早已慌不择路地跑出了帐外,能逃多远有多远。可她此时一片空白的脑海中,渐渐浮现出了空劫沉定的面容,他在北匈营地今生见她的第一面,曾郑重地对她道:

“因为我深爱一个女子。为了她,我必须守护高昌。”

当时她下意识地以为他说的那个人是昭月。可她现在,却隐隐知道了真相。

千丝万缕,亟待揭开。

只差一步。

只差一步,她就能证实令她困惑了她两世的一件事。

朝露眼眶渐渐朦胧,胸前忽而起伏不定,一股甜腥气涌入喉头。

她“唔”地一声,吐出一口血来。趔趄一步,虚弱地扶住了舆图架。

“你怎么了?”

耳边传来李曜惊异的声音。

朝露微微抬首,望向李曜。

他的脸色阴沉中带着一丝慌乱,一手揽着她的肩头不让她跌倒,一手虚虚抬起,掌中滴满她淌下的血渍,浓眉紧皱,满目错愕。

她眼睫翕张,抹去唇角的血痕,咽了咽喉间血气,道:

“我知四皇子殿下,从不做无本的买卖。若是殿下愿意出兵,乌兹也可与其他西域各国一般,为大梁藩臣,每岁进贡……”

前世,她在宫中听李曜说,已将西域诸国尽作藩臣,包括乌兹。他还常会让她来选西域各国藩臣的朝贡,解她思乡之情。

无论如何,她必得说服李曜先出兵,这等称臣的承诺,她大可张口就来,事后搪塞过去。

帐中静了半刻。死寂像是上涌的水流,一点点漫过了朝露的呼吸。

李曜忽而叹了一口气,像是平复心情,又似如释重负一般。他的神情极为平静,扣着她肩头的手却不由发紧。

“从来没有大梁藩臣一说。大梁需要的,也不是藩臣。”他的声音很轻柔,甚至还有一丝涩然和无奈,“大梁一统西域,是设下都护府,直管西域诸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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