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宦官小心翼翼地给皇帝脱了鞋、盖上了被子,将帘帷都拉下,将勤政殿里搬来的东西都一一摆放好,自己才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。

杜微生上前两步,欠身道:“陛下就寝,连公公也不能在近旁服侍的么?”

月上中天,樊尚恩也有些累了,将手背在身后,又打了个哈欠,“陛下毕竟是九五之尊了。”

这话说得圆滑,但听话音,似乎在皇帝登基之前,还不至于如此。但樊尚恩又看了他一眼,“老奴看学士确是不凡,陛下过去从不在勤政殿外头睡的。也不知明日是不是又得回去,老奴还得再挪一趟东西。”

杜微生笑着拱手,“公公劳累了。”

樊尚恩懒散地哼了一声,便带人退下了。一时间,这萧萧院落中便只剩下杜微生一人。

当然他也清楚,因为皇帝今夜在画院歇宿,樊尚恩一定安排了不少侍卫看守此处。只是皇帝睡觉的癖好过于与众不同,他们不好露面出来而已。

沈焉如的那个问题又回响在他的脑海——“杜学士可知道,陛下为何从不留人过夜?”

*

允元又做梦了。

原本这五个月来,这样的梦已很少——因为杜微生在床上是真的很能折腾人,她只要让自己足够地累,就能安然地睡过去。但今夜,不知为何,今夜明明已经很累了——

她又跌入了那座深深的深渊。耳畔是呼啸的烈风,伴随着鹰隼一类鸟儿的尖锐啼鸣,在半空中回旋飘荡,却救她不起。她想呼喊,喊不出声,只看见话语变成了暗哑的气流。

她的父皇,曾被人评价是“临朝渊默,尊严若神”,此刻,也正张着那一双渊默的眼,定定地看着她。

她的手在颤抖。手掌心是淋淋漓漓的鲜血。她的哥哥坐在一旁,搁一把剑在腿上,默默地、反复地擦拭着,连那布巾被剑刃割破了都恍然未觉。天空阴沉沉的,她已不记得是什么季节,只觉空旷的大殿里也跟着阴沉沉的,哥哥对她诱哄般道:“可以了,允儿,你做得很好。太医他们都在里面了,若是父皇当真……我们也该早作打算不是?”

早作打算……

“过来,允儿。”哥哥又对她笑,“你今日做得好,哥哥有好东西要奖与你。”

她开开心心地跟了过去。哥哥手下的黄嬷嬷将她送到了长安城北一处簇新的院落,她笑着道:“哥哥又给我新屋子,真恨我没有分身术。”

黄嬷嬷扶她进了房门,四名郎官已在内守候,看那黑衣银甲的服色,是哥哥身边的御前侍卫,各个身材精壮,铁靴长剑。她四处张望这房间,壁间悬着字画,架上燃着香炉,她内心颇是喜欢……

颇是喜欢……

她坠落得愈来愈深了。一直深到连那房间的摆设都看不清晰,但是有杂沓的乱糟糟的男人声音,带着汗湿的喘,咚,咚,咚,是坚实胸膛底下的心跳……

是谁呢……

她记不清楚,她的男人太多了。

可是她的身体很痛,像埋了炸药在里面,撕裂开了,还耀出半天的火光。她双手攥紧了不知道什么物事,却不能带给自己更多的力气,她想要站起来,站起来……

可是心脏,她的心脏也很痛,几乎呼吸不上来……

“——陛下,陛下!”

是谁?是她从未在这梦里听见过的声音……是谁,他为什么要叫她,他在叫她什么?

“陛下!”

允元蓦然睁开了眼睛。

全身已被冷汗湿透,几缕发丝贴在苍白如纸的削瘦脸颊,那双幽黑的眼在黑暗中冷冷地一扫,便定在了杜微生的脸上。

她连声音都变得极冷,如一根尖细锋锐的针:“你为何在此?”

然则一开口,她又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,立刻抿紧了唇。

杜微生好像全没有在意她的冷酷,只是端来了一盏茶水,双手奉到她面前,“陛下,饮茶可以安神。”

此刻,她披头散发,衣衫凌乱,目光如饿鬼扑人,但他却仍旧那么温柔,甚至——甚至在他那垂眉缄默的神情中,她还看出了一丝怜悯——

她突然抬袖将那一盏茶水整个打翻在地!

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,又何来资格怜悯她?!

杜微生的神情里终于有了一丝松动,却抬头看着她,像很无辜,又很疼痛。她的心也跟着他这表情抽痛起来,就在她要转过身去时,他稍稍抬起身子,整个地抱住了她。

他的怀抱是那么宽阔,一瞬之间,就将她圈得严严实实,好像连那烛烟都惊扰不到了。

她闭上眼,很久,很久,才道:“将朕的药拿来。”

杜微生一怔。他并不知道皇帝说的药是什么,但他想大约总在樊尚恩带来的那些东西里头。于是他小心地起身,在桌案上的几个箱子里翻找着,间或回头看一眼允元——

她的背影隐在黑暗之中,朦朦胧胧,她好像比初见时又瘦了几分。

他最终找到了一只小小的白瓷瓶,大红的塞,稍微晃一晃,里头的东西就发出清脆的碰撞声。他倾倒出来一颗色泽乌黑的药丸,闻了一闻,有一股苦味,像茶叶似的。

他将那药丸递给允元,又端来了茶水。允元却看也不看他,径自吞了下去。

吞下药丸之后,她的神色终于混沌了一些,不再如片刻前那么锐利。垂下眼,她低声道:“这是西南夷进贡的药物,性状似茶,但比茶更为酽烈……”她望着虚空,慢慢地呼出一口气,“朕无事了,你可以退下了。”

他一手端着茶盏,一手拿着药瓶,立在地心的模样有些尴尬,“臣……”

允元看向他。

他苦笑:“陛下今日,总是在赶臣走。”

“朕还没有问你,怎么敢擅闯进来。”她的嘴角冷冷地勾了一勾,“如有下回,死罪论处,明白?”

他摸了摸鼻子。他看上去虽然无措,但却当真是不怕她的——这让她惊异,甚至迷茫,无意识间五指攥紧了身侧的被褥,揉皱了,却发不出声音。

他趋前两步伸手扣住她下颌,急道:“陛下!”

她怔愣地看向他。

就在刚才,一瞬之间,她险些要咬掉了自己的舌头。因为药效袭了上来,她竟没有感觉到疼痛。

她只是需要什么凭依,将自己支撑住。

“你知道吗,杜学士。”她迷茫地道,“朕让他们给高夫人用的药,和朕自己吃的药,是同一种……”她看着他,眼眸中盈盈然,像有泪水,却不曾坠落下来,“你说,朕和她的病,会不会,也是同一种?杜学士?”

杜微生最终没有回答她。

他想起了汝阳侯庆德,在那道奏表中的一句话。

“臣父已逝,曾不能尽孝于万一;臣母犹在,思所以有报于寒泉。”

她的哥哥,明明与她有着同一个父亲、同一个母亲,在奏表中听来,却那么地不自然。

坊间传言都说,当今皇帝陛下铁石心肠,弑杀了疼爱她的生父,毒疯了养育她的生母,逼走了教导她的长兄……没有人会愚笨到在她面前提起此话,但那一封奏表若是公之于天下,又会引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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