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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婶儿进了门,把酱菜放到石桌上,先扫了一圈院子,才转过来不着痕迹地打量夏如嫣。

打那日送衣服来之后,这还是她第二次见这姑娘,过了这么些日子,夏如嫣比她第一回见的时候气色明显好了许多,双颊瞧着也丰润了一些,不再是之前那副风一吹就会倒的模样。

她穿着张婶儿的旧衣,身形纤细却不干瘪,胸脯高耸,臀部圆润,说话时笑容甜美,瞧着就招人喜欢。

张婶儿暗地里点头,脸上露出和气的笑容:“小嫣姑娘,你这瞧着恢复得不错啊,怎么样,这些日子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吗?”

夏如嫣抿唇笑着说:“习惯的,谢谢您关心,陆淮对我很好。”

听见她说很好,张婶儿心思动了动,面上却不显,继续和她寒暄了几句,夏如嫣才想起来打她进了门儿,她还没给人家倒水。

“张婶儿您先坐,我去倒杯水给您。”

夏如嫣说着往屋里走,张婶儿嘴上说不用这么客气,脚却跟着夏如嫣一道走了进去。

陆淮家一共有三间大瓦房,一间夏如嫣住,一间他住,还有一间是专门放东西的,他平日极少跟人来往,家中也没有专门留出堂屋。

夏如嫣住的这间屋原是陆淮住的,是三间屋子里最大的一间,张婶儿跟在她后面进去,夏如嫣背对着门口倒水,她就仔仔细细将屋子环视了一圈。

这一看,张婶儿就看出些门道来了,这间屋子里有一个斗柜和一张床,另放了两只箱笼,床和箱笼跟之前没什么变化,但那个斗柜上却多了些东西。

一面镜子,两个瓷盒,还有一把木梳。

这些东西明显是女儿家用的,张婶儿走过去,先看了眼那把木梳,那梳子一看就是新买的,木头打磨得十分光滑,梳尾还刻着一个小小的舟字。

张婶儿认得这个字,这是镇上舟记木匠铺的标记,张婶儿曾经许多次从那门口路过,却从没进去买过一件东西。

因为那铺子有些贵,哪怕是最便宜的木梳也要五百文向上,寻常庄户人家即便买得起也不会舍得,外头一把普通的梳子不过十来文,哪里用得着去买那么好的?

可现在这柜子上就放着一把,在这把梳子旁边还有两个小瓷盒,其中一个张婶儿也认得。

那是镇上玉颜阁的东西,盖子上还有个小小的戳,那地方是卖面脂花露这些玩意儿的,价钱也不便宜。

张婶儿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,再看夏如嫣时表情就有些微妙的变化了,这时夏如嫣倒好水转过身,见张婶儿站在柜子前,便将杯子递过来:

“张婶儿,您喝口水。”

张婶儿接了水没有喝,而是状似无意地问:“小嫣姑娘,这些东西都是陆小子给你置办的吗?”

“是啊。”夏如嫣没察觉张婶儿的变化,老实回答道,“是他从镇上买回来的。”

张婶儿摸了摸手里的杯子,又说:“如果我没认错,这是玉颜阁的东西吧?里头装的什么?是面脂吗?”

夏如嫣点点头:“对,是面脂。”

“哦,玉颜阁的面脂啊——”

张婶儿尾音拖长,睨了她一眼道:“那可不便宜呢,起码得要七八百文吧?”

夏如嫣哪里知道这面脂多少钱,陆淮买回来的东西她从来没问过价钱,闻言只抿唇笑了笑:“我也不清楚,是陆淮买的。”

张婶儿看她脸上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表情,心里沉了沉,又说:“这把梳子是舟记木匠铺的吧,应该也不便宜呢。”

她接连提到价钱,夏如嫣不明所以,望着她的眼里露出不解,张婶儿见她还是这副懵懂的模样,再耐不住性子,索性挑明了说:

“小嫣姑娘,陆小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,按辈分来说他喊我一声婶子,我私心也把他当做侄子看待,你既然住在他这里,有些话我还是想跟你说两句的。”

夏如嫣不知道她要说什么,点头道:“好,张婶儿您说。”

张婶儿吸了一口气,开口道:“我不知道小嫣姑娘你是什么家世,不过咱们庄户人家进项不多,平常过日子都靠一个省字。”

“陆小子打小没了爹娘,他爹不是本地人,娘那边的亲戚又心硬,所以这么多年来他都是一个人过的。”

“他跟村子里一个老猎户学了些打猎的本事,后来就靠着打猎过活,可山里的猎物并不是时时都有,暖和的时候还好,到了天冷的时候,尤其是下雪那段日子,山里是很难打到猎物的,所以陆小子平日都很省,就是为了多攒些钱,好在打不到东西的时候不至于没饭吃。”

张婶儿说到这里停了一下,见夏如嫣表情怔愣,才继续道:“再者山中偶有猛兽出没,陆小子打猎也是有危险的,我还记得前两年有一次他被头狼给伤了,在家里足足躺了半个月,若是没有积蓄,这半个月他拿什么来过活呢?”

想起这件往事,张婶儿叹了口气:“我说这些是为了让你知道,陆小子挣点钱不容易,他待你好,可你却不能这样随意挥霍,咱们庄户人家没有这样过日子的。”

听完张婶儿这些话,夏如嫣不由呆住,她从来没有想过银钱方面的问题,陆淮买东西给她,她就收着,除了开心,从未想过这些东西要花多少钱。

现在张婶儿说了这么多,夏如嫣一时有些无措,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番话,只站在那儿,好半晌都挤不出一个字来。

看见她的反应,张婶儿知道她是听懂了,见好就收,将杯子放下道:

“你也别怪婶子啰嗦,实在是陆小子不容易,我才和你说这么多,好了,我家里还有事就先回去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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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来,这是今儿的钱,兄弟拿好了。”

酒楼采买的管事将两粒碎银递给陆淮,脸上带笑:“今日你这蛇送得正是时候,刚巧有桌客人指名要吃蛇羹,大厨正发愁上哪儿去找蛇呢,你就给送来了。”

陆淮把银子收好,颔首道:“下回如果再捉到蛇,我就送过来。”

管事笑眯眯地说:“那真是太好了,不过最好是活的,劳兄弟你费个心。”

陆淮爽快道:“好,下回我送活的过来。”

今日他进山碰见条大王蛇,就将蛇捕了来,到往日收过野物的酒楼一问,人家恰好需要,这么一条蛇就卖了二两银子,够庄户人家一个多月的花销了。

打猎就是这样,有时候或许一两天都没有猎物,有时候运气好,一次就赚不少银钱。

怀里揣着银子,陆淮走在街上,目光从两旁的铺子一一扫过,寻思今日给夏如嫣带点儿什么回去,无意间瞥见街边有个摆摊的老汉,面前两个大竹筐里堆满了黄澄澄的梨子。

想起上回夏如嫣让自己去山里摘果子,陆淮便上前称了二斤梨,又在隔壁的铺子买了半斤酥糖和一斤冰糖,还另割了一斤猪肉,这样拎着才出了镇子。

回到村子,陆淮又碰到了几个村民,有两个妇人一看见他就想过来,陆淮没给她们机会,加快步子往家去了。

“欸,走得这么快做什么?难不成是没看见我们?”

一个妇人扫兴地啧了一声,另一个道:“莫不是急着回去看家里的人?”

先头那妇人眼睛一亮:“有可能,这么说陆猎户是真要成亲了?”

“那就不知道了,我之前问张家婆娘,她一问三不知,我看呀,就是不想告诉咱们。”

“嘿,王婆子不是想把她那和离回来的侄女介绍给陆猎户?这下怕是要落空了。”

“啐,也不看看她那侄女什么模样,哪里配得上陆猎户?”

“话不能这么说,陆猎户都二十了还没娶亲,又无父无母的,能娶到王婆子侄女那样的也算是不错了,而且那丫头爹娘能挣钱,放了话谁肯娶他家女儿,就给二十两的陪嫁呢。”

“哟,这么多银子?那我回去打听打听,看看还有没有哪个侄子外甥没娶妻的……”

陆淮自是不知那两妇人背后说的话,他回到家,推门进去发现院子里没人,便将竹篓放下,走到夏如嫣房间门口看了看,门没关,她正坐在床边,表情愣愣的,像是在想着什么。

这是在想什么这么入神,连他回来了都没发现。

陆淮敲了两下门,夏如嫣才猛地回过神,看见陆淮后下意识要从床边坐起来,起到一半又坐了下去,冲他露出个干巴巴的笑容:

“你、你回来啦,我刚才都没听见……”

陆淮没察觉出她的不对劲,自然地问:“饿不饿?我在镇上买了梨,等下洗给你吃。”

听见他又买了东西,夏如嫣张了张嘴,好半晌才道:“好,你、你先忙吧,不用管我。”

这下陆淮才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儿了,看了她一眼,也没看出个所以然,转身出了屋子。

很快陆淮就将洗好的梨装在竹篮里端了进来,他这回买的梨个大饱满,黄澄澄的皮上还沾着透明的水珠,看起来就很好吃。

可是夏如嫣却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,而是盯着竹篮里的梨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,陆淮蹙了蹙眉:

“你不爱吃梨?”

“不、不是的。”

夏如嫣连忙摇头,咬了咬唇,小声地问:“这梨贵吗?”

陆淮愣了愣,对夏如嫣的问题感到意外,这是两人相识以来,她头一回问他这种问题。

“……不贵,只要二十文一斤,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?”

其实夏如嫣对银钱物价毫无概念,只是听见陆淮说不贵,她就信了,面色稍松,却又迟迟没伸手去取梨。

她这副表现更令陆淮觉得古怪,他看了夏如嫣一阵,开口问道:“今日我不在,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?”

夏如嫣一惊,忙摇头:“没有的,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什么?”陆淮盯着她。

夏如嫣哑了半晌,才道:“只是这梨太大了,我一次吃不完一个……”

原来是这样,陆淮把竹篮端起:“我去切一切。”

他到了灶房,想用刀将梨切成两半,忽而想到夏如嫣那张樱桃小口,索性便将梨皮给削了,再切成小块儿,放上根竹签,用碗装着端了过去。

看见陆淮端来的梨,夏如嫣属实有些意外,陆淮虽对她照顾细致,可连果子都削皮切块,这还是头一回。

她偷偷看了陆淮一眼,被他的目光捕捉到,连忙红着脸低下头去,拿着竹签插了一块儿放进嘴里,慢慢咀嚼起来。

陆淮买的梨很甜,一咬,甜甜的汁水就顺着喉咙滑下去,可是这梨越甜,夏如嫣越觉得内疚,她吃了几块便将竹签放下,踌躇着说:

“陆淮…我……”

见她终于要跟自己说什么,陆淮把一旁的凳子拉过来坐下,看着她道:“你说。”

夏如嫣咬了下嘴唇,小声地说:“陆淮,我知道你对我很好,可是……”

陆淮眼皮一跳,听见她这半句话,他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,仿佛下半句话就是:可是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。

好在他的预感出了错,夏如嫣的后半句话是:“可是你买的那些东西很花钱吧?我…我不想你为了我太过破费……”

说到后面,少女的表情已经十分难过,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布料,似乎说出这些话已经耗费了她很大的勇气。

陆淮听完这句话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松了口气,接着就皱起眉:“为什么突然这么说?我平日给你买的东西并不贵,对我来说也完全能承担得起,你无需放在心上,都不过是些小玩意儿而已。”

“可、可是……”

少女偷偷看了他一眼,忐忑地说:“可是…今日张婶儿说……”

“张婶儿来了?”

陆淮盯住她:“她说了什么?”

夏如嫣扭了扭手指,便将张婶儿那番话一五一十说了,陆淮听完眉头拧得更紧,过了几息才道:

“张婶儿并不清楚我家中的情况,她说那些话可能只是担心我,但你无需往心里去,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穷,买这些东西都在能力范围内。”

“我没有觉得你穷……”

夏如嫣连忙解释,目光触及陆淮的时候,声音又渐渐小了下去,吭吭哧哧地说:

“可是我住在你家,吃你的喝你的…还要你给我买东西…我是不是太厚脸皮了?”

“不会。”

话音未落,陆淮已经斩钉截铁否认了她的想法,沉声道:“我若介意,早就将你送去收容所了,既留你在家里,我便会好好对待你,张婶儿的话你就当没听过,不要再为了这种事纠结。”

“真的?”

夏如嫣抬起头看他,眼里有微微的光亮,陆淮抿了抿唇,点头道:“自然是真的。”

少女的表情产生了变化,若先前是灰色的,现在就变得明媚起来,她看着陆淮,两只杏眼笑成了月牙,用清甜软糯的嗓音说:

“我就知道,陆淮你最好了。”

1140€猎户与千金(三十一)

小小的心结解开,夏如嫣整个人的精神都好了起来,看她叉着梨块往嘴里放,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可爱模样,陆淮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。

他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,哪知下一刻一块梨肉便递到了嘴边,少女神情羞涩,细声细气地说:

“你也吃呀。”

陆淮喉头滚了滚,鼻尖嗅到梨肉的甜味,还有一点儿像是少女身上带的香气,当他和她的眼对上,便不由自主张开嘴,将那块梨吃了进去。

少女的眼里迸出小小的火花,转而笑成了月牙,粉润的脸颊稍红了一些,又叉起一块梨喂给他,用撒娇般的语气说:

“我吃不完这么多,你帮我吃吧。”

于是她喂一块,陆淮吃一块,当碗里见底的时候,陆淮的身体也绷到了最紧,他咽下甘甜的梨肉,哑着嗓子说:

“…我去烧饭了。”

看他连碗都忘了收,夏如嫣忍不住笑了起来,托住自己微热的脸,自言自语道:

“他该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?”

陆淮逃也似地回到隔壁房间,用力抹了把脸,才感觉发紧的胸口变得好了一些,他揉了揉眉心,抬起头时目光无意扫过床头的柜子,那上面摆着个有点瘪的葫芦形小面团,面团顶上翘着两个小小的尖儿,乍一看有些像只耗子。

他还记得当时少女将这面团捧在手上,要他猜是什么东西,他实在看不出来,接连猜错两次,还被她瞪了一眼,才揭晓答案,原来是只兔子。

想起她气呼呼的模样,陆淮禁不住抿了抿唇,无论是笑也好,气也好,她的模样都仿佛刻在他的脑海里,即便是回忆也显得那样生动,就好像正在眼前一般。

她倒药被他瞧见心虚的模样,今日因张婶儿的话而忐忑的神情,她看见他冲澡时的羞恼,还有她哭泣的样子……

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能轻易触动他,在不知不觉的时候,她似乎已经占满了他的所有心绪。

这是陆淮二十年的人生中绝无仅有的经历,然而在内心的悸动之后,随之而来的,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低落。

他在屋子里呆了很久,直到腿站得有些发麻,才收拾好情绪,推开门走了出去。

夏如嫣并不知道陆淮内心的挣扎,因为之前的误会解开,她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吃晚饭的时候。

晚上吃的是糖醋丸子,猪肉丸子先用油炸一遍,再加上糖醋红烧,色泽鲜艳,咬上一口表皮还带了点儿酥脆,里面的肉肥瘦参半,细嫩可口,配上酸甜的酱汁,好吃得夏如嫣比平日都多吃了小半碗饭。

她胃口小,这么一顿下来已经有些撑了,就坐在院子里透气,也没急着回屋里去。

等陆淮收拾好灶房出来,她还坐在石桌旁,一见他就招手:“陆淮,过来坐呀。”

陆淮犹豫了一下,还是走过去坐到她对面,这会儿天色还亮,夏如嫣双手托腮看着他,慢吞吞地问:

“陆淮,镇上是什么样子的呀?”

陆淮避开她的视线,垂眸道:“镇上人多,比村子里热闹,房屋修建得也好,有很多做生意的摊贩,还有酒楼商铺……”

他慢慢说着镇上的情形,嗓音低沉柔和,夏如嫣听得入了神,目光久久停留在陆淮脸上,将这个男人的眉眼细细刻进心里。

当陆淮抬起眼时,看见的就是少女望向自己的专注眼神,那双杏眸在晚霞中像是盛了星光,令他心头狠狠一颤,有些狼狈地别过了脸去。

“陆淮。”

她唤他,声音甜软。

“下回,你也带我去镇上看看好不好?”

陆淮眸光动了动,没有立刻答应,而是回道:“那得等你的脚好了才行。”

夏如嫣的表情就僵在了脸上,好在陆淮并未看她,没有察觉到她的不自然,她赶紧调整了表情,有些不服气地嘟囔:

“我很快就会好了……”

实际上她的脚都好了两日了,只是一想到恢复之后,陆淮不会再将她抱进抱出,她就忍不住瞒下了这件事,装作脚还没好的样子。

余光瞥见少女不服气的神情,陆淮的嘴角禁不住往上翘了翘,随即又压了下来,默了默道:

“从前的事,你还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吗?”

夏如嫣习惯性摇头:“想不起来。”

听见肯定的答复,陆淮心里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什么,他又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听见夏如嫣说:

“陆淮,你能和我说说你的事情吗?”

陆淮抬眸,看见少女正盯着自己,他顿了顿,状似无意地移开视线:“我的事情?”

“是呀,今日张婶儿过来,提到了一点你的事,陆淮,我在这住了这么久,还从来没听你讲过你的事。”

夏如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:“你能和我说说吗?”

问完这句话后,夏如嫣等了一小会儿,然后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。

“好。”

1141猎户与千金(三十二)

陆淮是土生土长的青石村人,他幼时家境在村子里算是不错的,父亲在镇上做工,母亲有一手好厨艺,十里八村但凡碰到红白喜事,都爱找他母亲去做席。

因在镇上接触的人比较多,陆父目光较普通村民要长远些,便将儿子送去蔡家村的学堂念书,不指望他读个什么功名,只求他能学会识字,这样将来出路也更多些。

陆父并不是本地人,他多年前随祖父逃难来到云襄镇,就此落地生根,后来祖父去世后他娶了妻,几年后诞下一子,取名陆淮。

陆父自祖父去世后,在云襄镇就没了妻子以外的亲人,陆母倒是本地人,但在家中不受父母待见,她又是个硬气的,成亲后便极少和娘家来往,到陆淮出生时,又与娘家闹了些矛盾,自陆淮有记忆以来,他们一家三口基本上没再与陆母娘家亲戚来往过。

总的来说,陆淮的童年过得很幸福,可惜在他十岁那年,陆家夫妇从镇上回村时半途遇到歹人,夫妻双双为歹人所害,陆淮就此成了孤儿。

按说陆家夫妇去了,只留下陆淮这么个孩子,陆母的娘家人多少应该看顾着点,可那家子不但没有怜惜陆淮,反而在得到消息后冲到青石村,将陆家翻了个遍,还试图从陆淮口中问出陆家夫妇留下的积蓄藏在何处。

陆淮那时已有十岁,并不是懵懂孩童,虽父母离世对他的打击甚大,却也没有就此失了神智,即便那些所谓的亲戚百般逼问,他只说不知家中有银钱,几日下来他都不曾松口,那些人也只能悻悻作罢,却转而又盯上了陆家的房子。

陆家的房子是陆父前两年才盖的几间青砖大瓦房,陆母娘家人眼馋得很,想通过收养陆淮来霸占这几间房屋,但陆淮已经很清楚他们是什么样的人,直接找上村长,求村长出面保住了他家的房子。

后来陆淮就一个人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,陆父陆母有攒下一笔银钱,他藏在隐秘的地方,不敢太多挪用,怕招来歹人惦记。

十岁的孩子也没什么谋生手段,只能去山里采些野菜野菌果子之类的,每日徒步走去镇上卖了换些铜板。

不过那些东西也换不了几个钱,后来陆淮削了树枝,自己做了个简易的小弓,开始摸索着打猎,还胡乱挖了些陷阱,运气好时也能逮上一只野鸡。

在山中寻求生计的时候,陆淮碰上了青石村的老猎户,那老猎户身手了得,打猎是一把好手,还会些拳脚功夫,在村子里独来独往,一般没人敢惹他。

老猎户见陆淮有些天赋,又孤苦伶仃一人,觉得他可怜,便收了他做徒弟,教他武艺和打猎,从此陆淮也算是有了着落。

老猎户本事多,也不藏私,对陆淮还算不错,不过他有一个嗜好,就是对吃很讲究,偏又不喜欢自己动手,陆淮拜师后就开始摸索厨艺,将陆母留下的菜谱翻出来学习,倒是练出了一手好厨艺。

他跟在老猎户身边近八年,两人相处早已如同父子,不过在两年前老猎户病重去世,陆淮又变成了孤身一人。

陆淮说完自己的事,院子里有短暂的安静,他看着地面,其实过了这么久,再想起往事时内心已经很平静,但不知为何,今日在夏如嫣面前说出来,却有种和以往不一样的感觉。

陆淮还没想明白究竟是哪里不一样,手背就覆下了一片柔软,他愣住,抬起头,石桌对面的少女用清明水亮的双眸看着他,嗓音温软地说:

“陆淮,以后我会陪着你的。”

陆淮心中一颤,几乎忍不住要去想她这句话背后的含义,可是他很快又低下头去,轻声说:

“等你想起从前的事,我会送你回家的。”

夏如嫣一呆,刚要说些什么,空中就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,陆淮即刻起身将她抱回屋子里,丢下一句他去收衣服,就再出了房门。

雨越下越大,就在陆淮收衣服的功夫,外头已经从小雨变成了倾盆大雨,他将衣物拿回屋子,晾在杆子上,才回到隔壁夏如嫣的房间。

“外面雨大,我去烧热水,你喝完药就洗了早些睡吧。”

陆淮丢下一句话又去了灶房,没多会儿就端着热气腾腾的药回来了,他把药递给夏如嫣,就站在面前看着她喝,自从上回她偷偷倒药被逮到,只要他在家,就一定会守着她把药喝完。

夏如嫣眼泪汪汪喝完药,转眼口中就被塞了颗蜜饯,甜甜的味道慢慢缓和了药味,她鼓着腮帮子看向陆淮:

“药好苦,喝了这么久也没有用,我能不能不喝了?”

陆淮平静道:“这药能化解你脑中的淤血,不管你能不能想起来,脑中有块淤血总是不好的,更何况……”

他停了停,又说:“难道你就不想想起从前的事?”

夏如嫣看了他一眼,耳朵有些发红,抿唇道:“想不起来也没什么…我觉得呆在这儿挺好的……”

陆淮一顿,不可控制地转头去看她,少女双颊透着浅浅的红晕,半垂的眸子水光盈盈,贝齿轻轻咬着下唇,将那樱果似的唇瓣咬得轻陷下去。

陆淮的心跳忽地就快了起来,在这一刻,他几乎要脱口而出,问她愿不愿意一直呆在青石村。

但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,而是低哑着嗓子说:“总有一天你会想起自己的家人,会想回到父母亲人身边去的。”

说完他不等夏如嫣回答,丢下一句“我去看看水”,就又出了房门。

到了灶房,陆淮的心绪还是一团乱麻,他将火弄小,把热水舀入木桶,心里却在想夏如嫣方才说的那番话。

他不得不承认,他有多希望她那句话成真,他希望她留下来,希望她陪在自己身边,他甚至无法想象,当她有一天恢复记忆离开时,留给他的将是怎样的日子。

可是越是在乎她,他就越时时刻刻提醒自己,他不能自私,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而害她做下会后悔的决定。

相处了这么些日子,他可以笃定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,甚至很有可能还是官家小姐,她有良好的家世,与他…本不是一路人。

再次在心中强调了这一点后,陆淮的眼神黯淡下去,他将水桶提去夏如嫣屋子里,关上门让她自己在屋里洗漱,等好了再进去收拾。

自始至终他没再敢看夏如嫣一眼,只是垂眸和她简短交谈,到最后陆淮冲完澡躺在床上时,脑海里还是少女那有些失望的表情和欲言又止的眼神。

他捂住眼,想要迫使自己不去想她,然而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后也依旧无法睡着,就在这个时候,外面忽然传来轰隆一声,陆淮睁开眼朝窗户望去,纸糊的窗户外闪过白光,是打雷了。

这阵雷来势汹汹,空中闪电交加,一时间竟连雨声也盖了过去,陆淮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,正想强迫自己睡觉,脑海中不自觉又出现夏如嫣的脸,冷不丁就想到,外面这么大的雷电,她一个人会不会害怕?

陆淮翻身坐起,她胆子一向小,平日连他杀鸡都不敢看,现在外头那么大的雷声,她会不会被吓到?

有了这个念头,陆淮就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心了,他踌躇片刻,还是起身披上外衣,开门来到隔壁。

他敲了两下门,喊了声嫣姑娘,里头没有动静,亦或是声音被雷声盖过去了。

陆淮正犹豫要不要再敲,忽然一道炸雷响起,耳朵在短暂的嗡鸣后,他听见屋内似乎传来隐隐约约的哭泣声。

陆淮心神一凛,再不耽搁,手上一用力,将房间的门直接给推开了。

1142猎户与千金(三十三)

甫一进入黑暗的屋内,陆淮的视线有短暂的受阻,但开门后那股若有似无的哭声变得更明显了些,他脚下并不停顿,径直走入黑暗中,不用去寻找哭声的来源,大步走到了床边。

“轰隆——”

一声惊雷响起,接踵而至的闪电照亮天际,借着这光,陆淮终于看见缩在床角的小小身影。

夏如嫣双手环膝抱住自己,将头深深埋在膝盖中,细碎的哭声断断续续传出,看这样子像是已经持续有一会儿了。

陆淮心头一紧,当下顾不得多想,俯身下去轻轻碰了碰夏如嫣的肩膀,低声唤她:

“嫣姑娘,你还好吗?”

被他触碰,夏如嫣身体颤了颤,直到陆淮又唤了一声,她认出他的声音,才慢慢将头从膝盖中抬了起来。

借着外头闪电的光亮,陆淮看见少女的脸颊遍布泪痕,往日一双明亮的杏眸此时却溢满了泪水,她小脸苍白,显见给吓得不轻,下唇一排深深的齿痕,陆淮怀疑若她咬得再用力些,恐怕就要破皮了。

“陆、陆淮?”

夏如嫣哽咽着喊了他的名字,陆淮从未听过她这样脆弱的声音,心脏像是被人捏了一下,不由自主地揪紧起来。

他坐到床边,用手轻拍她的背:“没事,只是打雷而已,别怕。”

话音未落,又是一道炸雷响起,少女吓得尖叫了一声,竟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。

陆淮吃了一惊,随即便感到怀中的少女在瑟瑟发抖,她抓住他胸口的衣料,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那般拼命往他怀里缩,偏这时外头雷声一道接着一道,少女更吓得狠了,将头埋在他的胸口,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。

陆淮的外衣并未系上,里头只一层单薄的里衣,被夏如嫣这么一抓扯,衣襟自然松开,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胸膛,烫得他心头一震,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,将少女抱在了怀里。

夏如嫣这会儿被吓得不轻,只本能地往陆淮身上躲,当两只有力的臂膀环住她时,似乎给了她一点安全感,令她不再哭得那么上气不接下气了。

嗅着男人身上熟悉的皂荚味,夏如嫣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一些,但她仍未停止哭泣,而是时不时抽噎一声。

这样的哭法更磨人,感到怀中娇小身躯还在发抖,陆淮禁不住将她抱得更紧了些,唇角无意间擦过她的发丝,有种柔软的痒意。

“别怕,我在这儿。”

他轻声低语,嘴唇离她的耳朵很近,少女肩头微颤,小脸在他胸口蹭了蹭,又啜泣了一声。

陆淮的心仿佛又被轻轻捏了一下,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,漆黑深夜,两人衣衫单薄地拥在一起,这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,更何况怀里还是自己喜欢的姑娘。

这一刻什么自制力什么顾虑似乎都不管用了,他抱紧怀中的少女,放任她的泪水将自己的衣襟打湿,低头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顶。

原本建立起来的堤防这一刻出现了个小小的缺口,在这样的黑夜,陆淮难得放纵地允许自己这样接近她,他揽着少女纤细的腰背,感受着怀中绵软的身躯,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,一种更深层次的渴望从他体内渐渐滋生出来。

不仅仅是不想放开她,还想更多地拥有她。

身体发生变化的男人眸色暗了下去,呼吸变得比刚才要粗重了一些,但靠在他胸前的夏如嫣毫无所觉,只贪恋着这份安全感,在雷声小下去后竟渐渐睡了过去。

感到怀里的人安静下去,陆淮忍不住低头看了看,发现她双眼闭着,呼吸均匀,才知道她竟然是睡着了。

陆淮默了默,努力忽略自己身体的异样,刚想将夏如嫣放到床上,却感到胸前衣襟一紧,一只小手还紧紧地拽着他的衣服不放。

感到他的动静,夏如嫣眉头蹙了蹙,又往他怀里缩去,口中还发出一句梦呓:

“…陆淮……”

陆淮的心就又像被什么拨动了一下,再看过去时,少女已经安静下来,只是眉头仍微微蹙着,像是还未从刚才的情绪中完全脱离。

陆淮伸手在她的眉心抚了抚,将那儿的起伏抚平,无奈地叹了口气,往墙壁挪了挪,将背靠在上面,就这样阖眼睡去。

……

“叽叽喳——”

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,阳光透过窗户纸映在夏如嫣的脸上,她睫毛动了动,缓缓睁开眼,触目所及是一片结实的胸膛,而她的脸正枕在上面,就连手下也是温热光滑的触感。

她迷糊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,接着昨晚的回忆就陆续出现在脑海里,夏如嫣没有动,依旧趴在陆淮胸前,但脸却一点点红了起来,到最后就连耳朵都变成了粉红色。

她没想到昨晚会因打雷而失控,更没想到的是陆淮竟从隔壁过来安抚她,她还清晰记得他将她拥在怀中的情形,两人亲密相贴,就和现在一样。

她轻咬了咬唇,嘴角扬起一个甜甜的弧度,这个人平日寡言少语,但在关键时刻却总是那么可靠,在那样的情形下还能想到她,他果然……

他果然是喜欢她的。

夏如嫣抿唇偷偷笑了好久,才从陆淮身上爬起来,两人这样睡了一夜,陆淮现在还没醒,双眼依旧闭着。

看见他裸露的胸口,夏如嫣的脸又红了红,一定是她睡着以后无意识扯开的,她可不是故意的。

她抬眸仔细端详陆淮,他似乎睡得很沉,这一番动静也没有醒来,夏如嫣用目光细细描绘他的英俊眉眼,越看越觉得喜欢,忍不住凑上前,低头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。

亲完夏如嫣的心跳得飞快,忍不住又看了陆淮一眼,见他没有醒来的迹象,便偷偷下了床,溜出房间去解决生理问题。

只是夏如嫣没发现,在她将房门掩上后,原本睡着的陆淮却慢慢睁开了眼。

1143猎户与千金(三十四)

夏如嫣蹑手蹑脚回到房间,轻轻推开门,看见的却是空荡荡的床,陆淮不在了。

她愣了愣,耳朵听见隔壁屋传来声音,往后退了一步朝那边望去,就见陆淮从屋子里走了出来。

四目相对,夏如嫣先是想起昨晚两人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,又想到刚才她偷偷亲他的事,脸不由热了起来,羞涩地跟他打招呼。

“你、你起来啦,昨晚…谢谢你了。”

看见夏如嫣,陆淮握住门把的手紧了紧,将视线移开,淡声道:

“嫣姑娘不必客气,昨晚是我唐突了,我现在去烧早饭,你先洗漱吧。”

他越过夏如嫣往灶房走去,她愣住,回头朝他看,陆淮已经穿戴齐整了,身上的衣裳再也没有被她抓皱的痕迹,似乎昨晚的事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。

夏如嫣看着他走进灶房,总觉得哪里不对劲,半晌忽然一呆。

她装作脚还没好的事,被他发现了!

等陆淮把早饭端出来,夏如嫣正在石桌前坐立难安,见他过来,她紧张地看了他一眼,又飞快将视线别了开去。

陆淮将早饭摆好,还如同往常那样替夏如嫣盛了粥,再坐到对面,拿起馒头吃了起来。

这顿饭吃得很沉默,陆淮一声不吭,夏如嫣也没吱声,她心不在焉地喝着粥,时不时用余光偷看陆淮,见他面色平静,心中反倒更打起鼓来。

他怎么表现得这么冷静?按说发现自己被她骗了,应该生气才对啊。

…该不会是太过生气,所以根本就不想和她说话吧?

在夏如嫣的暗自嘀咕中,陆淮吃完了早饭,他将自己的碗筷收去灶房,夏如嫣见状连忙起身跟过去,才刚进灶房就跟转身出来的陆淮撞了个满怀。

“啊…”

夏如嫣被撞得往后一仰,陆淮眼疾手快拉住她,她又往前一倒,生生扑进了男人的怀里。

夏如嫣此时毫无防备,一只手还被握住,软绵绵的胸脯就这样撞在了他的身上。

陆淮呼吸一滞,脑海中免不了出现昨晚抱着她的画面,整个人顿时僵住,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。

他胸膛坚硬,撞得夏如嫣吃痛地喊了一声,秀气的眉头皱到一起,捂住自己的鼻子,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他。

“好痛……”

陆淮这才回过神,蹙眉拿开她的手:“我看看……”

少女的鼻头有些红,显然是方才撞的,旁的倒没有什么,也没流鼻血,陆淮心下稍松:

“没事,就是有些红,等会儿就好了。”

说完看着少女跟着鼻头一样红起来的脸,他才发觉她两只手都被自己握住,连忙松开往后退了一步,哑声道:

“我还要刷碗,你出去歇着吧。”

他说着就去院子里收剩下的碗,夏如嫣站在灶房门口,看着他出去又进来,始终没瞧她一眼,令她有些不满地唤了他一声:

“陆淮。”

他似乎没听见,夏如嫣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:“陆淮!”

陆淮顿了顿,没回头,淡声道:“嫣姑娘有事?”

这态度,瞧起来就像是生气了,夏如嫣小声问:“你是不是生气了?”

陆淮背对着她,语气平静地说:“嫣姑娘想多了,我并没有生气。”

夏如嫣咬了咬唇:“你明明就生气了……”

陆淮用布擦干手里的碗放到一边,拿起下一只:“我为何要生气?”

夏如嫣一噎,语气变得有些心虚:“…我…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……”

听见骗他这两个字,陆淮擦碗的动作停了一下,没回话,夏如嫣更觉心虚,往前迈了一步,向他解释道:

“真的,我不是故意要骗你脚还没好的…我只是…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什么?”

陆淮回过身,目光沉沉地看着她,夏如嫣被他的眼神看得脑子一热,心里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:

“我只是想跟你多亲近一些。”

陆淮一僵,眼中流露出意外的神色,这些天他一直挣扎于自己对她的感情,也能感觉到她对自己亦是有些好感的,但他如何也没想到,她竟会当面直白地对他说出来。

他定在那儿,嗓子像是被什么攥住,一时竟说不出话,好半晌才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:

“嫣姑娘…莫要说笑了。”

“我没有说笑。”

话说到这个地步,夏如嫣有种豁出去的冲动,她伸手抓住陆淮的衣袖,抬眸望着他,羞涩而认真地说:

“陆淮,我…我喜欢你……”

她说完这句话就垂下眸子,不敢再看陆淮,又飞快而小声地问了一句:

“你呢?”!

1144猎户与千金(三十五)

轻轻的“你呢”两个字,如一把重锤敲击在陆淮胸口,震得他心头发颤,看着少女羞红的脸颊,他下意识想要说出自己的真实心声,但话到了嘴边,却又因重重顾虑而咽了回去。

久久得不到答复,夏如嫣有些疑惑地抬起头,就见陆淮垂着眸子,看不清眼中情绪,用低沉的嗓音说:

“嫣姑娘,你现在没有从前的记忆,等你恢复了记忆,迟早会回到亲人身边去的。”

夏如嫣一愣,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,除了那次的梦,她的确从未记起任何有关亲人的事,因此她也并没有去思考过恢复记忆后的选择。

但是这对她来说似乎并不是什么很难以抉择的事,她抿着唇道:

“…你就只想说这个么?”

陆淮顿了顿,回过身继续收拾灶台:“待你恢复了记忆,我会送你回家的。”

夏如嫣一怔,看着陆淮的背影,心开始止不住的下沉,两人相处了这些日子,陆淮对她的好她都看在眼里,所以她才会忍不住将自己的心意先说出来,可是他此刻的表现却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,不仅没有正面回应,还有种要将她往外推的意思。

夏如嫣有些急了:“我要是一直都没想起来呢?”

陆淮捏紧手里的抹布,努力用平缓的语气说:“不会的,总有一日你会想起来的。”

到那个时候,就是两人分别之时。

他明显逃避的态度令夏如嫣气不打一处来,瞪着他的背影道:“这谁说得准?万一我就是没想起来呢?”

陆淮却不接这话,只说:“嫣姑娘放心,在你想起来之前,我都会照顾你的。”

谁要听这个?夏如嫣气结,也顾不得矜持了,提高音量道:“陆淮,你究竟喜不喜欢我?”

啪嚓一声,陆淮手里的碗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,他僵在那儿,被夏如嫣这样直白的话问得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,心脏在胸腔内跳得飞快,声音大得他几乎能听见。

他就这样站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嗓音干涩地道:“……嫣姑娘先出去歇着吧,别被碎片弄伤了。”

她都这样问了,他竟然还是不正面回答,夏如嫣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,用力跺了跺脚,丢下句“你混蛋!”,转身跑了出去。

她一口气跑出院子,直到小溪边才停下,低头看着水里的倒影,泪水滴答落了下去。

“混蛋。”

她哽咽着又骂了一句,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,陆淮这个没担当的,就说一句喜欢她又能怎样?

此时灶房里的陆淮也很不好受,夏如嫣跑出去后他有一瞬间想要追上去,但迈出的脚最终还是停住,蹲下身默默收拾地上的碎片。

即使表现得这样平静,但只有他自己清楚,内心是怎样的苦涩,喜欢的姑娘将话都递到了嘴边,他却还要顾虑她的将来,而不能只凭一己之私将她留下。

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,胸口胀得难受,将碎片草草收拾过便出了灶房,原本要迈向房间的脚又半道改了方向。

嫣姑娘对村子里不熟,这么跑出去有可能迷路,他还是去找找她比较好。

出了院子陆淮没瞧见夏如嫣,他沿着小溪往前走,走出一段距离后看见她正站在一棵树下,旁边还有个男人。

那男人低头似乎跟她说着什么,两人站得比较近,令陆淮不自觉皱起了眉。

那男人他认得,是住村西头的李二柱,年纪比他略小些,前两年未婚妻没了,这两年他爹娘一直在到处替他物色媳妇,只是总也没挑到个满意的。

这些事还是听张婶儿念叨的,陆淮原本听过就忘,但现在看李二柱站在夏如嫣面前,不免就想起这回事来。

李二柱专注地跟夏如嫣说话,完全没察觉陆淮过来了,以陆淮的眼力,甚至能看见他脸上带着可疑的红晕。

陆淮的步子越迈越大,直直向两人走去,这时李二柱终于发现了他,随着他朝陆淮看来,夏如嫣也回过了头。

她一回头,陆淮心里就一沉,少女眼眶泛红,鼻头也红红的,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,显见是刚刚才哭过。

他眼里迸出些许怒意,走到夏如嫣面前挡住她,向李二柱冷声道:

“二柱兄弟有什么事?”

他面色冷沉,高大的身躯对李二柱形成强烈的压迫,再加上那冷冰冰的眼神,吓得李二柱倒退了好几步,磕磕巴巴地说:

“没、没什么,我、我就是……”

李二柱跟陆淮也说过几次话,但没哪次像现在这样有压迫感,令他紧张得话都说不囫囵了,陆淮见他这副模样便认定是心虚,以为他欺负了夏如嫣,顿时脸色更冷,刚要开口,夏如嫣却一言不发转身走开了。

陆淮一顿,只得抛下李二柱跟了上去,两人走到溪边,见夏如嫣一直没说话,他忍不住问:

“嫣姑娘,方才李二柱可有对你无礼?若他欺负你,我……”

话还没说完,夏如嫣就停下来转头瞪着他:“谁欺负我了?关你什么事!”

这还是她头一回对他这样凶,陆淮不由怔住,再看她发红的眼眶和脸上的水渍,他不由喉头一紧,心中又生出那种酸涩来。

见他呆在那儿,夏如嫣狠狠剜了他一眼,转过身小跑着回院子去了,直至听见她摔上房门的声音,陆淮才猛然回过神,眸色黯了黯,迈步进了院子。

接下来几日两人陷入了冷战,或者说是夏如嫣单方面对陆淮冷战,她还是照常出屋子去吃饭,但一句话也不和陆淮说,等陆淮进山去了,她就去村子里溜达,期间碰见不少村民,对方问起来,她虽不乐意,但也只能说自己是陆淮的远亲。

她几乎每回出去都能碰见李二柱,对方总是过来找她说话,但表现得还挺有分寸,夏如嫣倒也不排斥。

那日原是她在外面边哭边走,恰巧碰上李二柱,他上前关心询问,这才有了陆淮后来看见的那一幕。

说起来夏如嫣也没甚寄人篱下的自觉,即便吃陆淮的喝陆淮的,她也还是不给他好脸色,只要一想起那日他说的话,她就气得肝疼,这呆子,就算她恢复了记忆,难道他就不会向她爹娘求娶她么?

这样想的夏如嫣对陆淮更没了好脸色,陆淮却没有半分不悦,依旧细致地照顾她,甚至还换着花样做一日三餐,每当这个时候,夏如嫣心里就更不是滋味,他明明就是喜欢她的,为什么脑子就转不过弯呢?

夏如嫣心情不好,陆淮心里也煎熬,他无数次想要坦白自己的心意,心底却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。

——你不能趁人之危,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,当然觉得你好,可是如果她想起来从前的事,又或者,她说不定早有婚约,到时候你又要让她如何自处?

不要因为你的私心害了她一辈子,她那样的姑娘本该过着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日子,怎能和你这样一个乡下的猎户蹉跎一生?

陆淮变得愈发沉默,整个人都消沉不少,夏如嫣瞧出他的变化,只在心里暗暗骂一句笨蛋,偏又赌气不理他,想要让他自己想通。

一晃小半月过去,这天夏如嫣吃完饭出去散步,陆淮一人在家,这段时日她经常这样,陆淮已经没之前那样担心了,她不可能一直呆在家里,总要出去散散心,透透气的。

他刚收拾好灶房,就听见院子外有人喊他,陆淮走出去,看见一个中年妇人站在院门口,笑眯眯地看着他:

“这是陆猎户吧,我是赵家村的王媒婆,今儿来跟你道喜啦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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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淮是个正直的人,他喜欢小夏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要去考虑她的以后,所以才这么多纠结,不过他马上就要想通了,两章内就可以上肉啦

另外小夏也不是软绵绵的,她是有自己的脾气的,文案里面也有提到,小夏是有任性的一面的哦

1145猎户与千金(三十六)

“…这李二柱的条件在咱们十里八村都是拿得出手的,要不是他前头那未婚妻没了,他也不会现在都还没成家。”

王媒婆一张嘴叭叭个不停,将自己的来意一气说了,原来她竟是替李二柱上门说亲的,说亲的对象不是旁人,正是对外以远房表妹身份住在陆家的夏如嫣。

那李二柱自打见到夏如嫣,一颗心就挂在了她身上,成日在家魂不守舍,见天儿就想往外跑,他爹娘觉得奇怪,抓住儿子好一顿盘问,才将这件事问了出来。

李二柱的婚事在李家也是个老大难了,在他之前那个未婚妻去世后没多久,李家夫妇就到处张罗给他相看,但李二柱又是个挑剔的,这也看不上,那也看不上,一拖就拖了两年。

本来李家夫妇都有些绝望了,没成想儿子这会儿自己看上了个姑娘,一问才知道是村子里陆猎户的远房表妹,虽然夫妻俩对陆家多年前的那摊子事有些意见,但耐不住儿子喜欢,在村子里略打听了一下,又偷偷看了眼夏如嫣的模样,便请来媒婆,上门打探陆家的意思。

其实李家夫妇并不是要直接说亲,只是想让媒婆来通个信儿,若对方有意,便约时间正式相看,可这王媒婆最近生意不大好,急着促成这桩婚事,一去就将话说得太过,变成李家直接求娶了。

她说了一通觉得口渴,正腹诽陆淮这人也不知道倒杯茶来,眼皮这么往上一掀,就被陆淮黑沉的脸色给吓了一跳。

陆淮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生气了,或者说从当年摆脱掉外家那些亲戚后,他还是头一回这样愤怒。

能听王媒婆叨叨这么久,已经是陆淮在良好修养的克制之下,待她告一段落,他便按压不住怒火,对她一字一顿地说:

“这婚事不成。”

王媒婆听他这样说,顿时急了,顾不得他的难看脸色,追问道:

“陆猎户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
陆淮沉声道:“就是字面上的意思,还请替我回了李家,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。”

王媒婆心里一慌,提高了音量:“这是你表妹的婚事,你又不是她的长辈,怎能自作主张拒了?好歹也要和她商量过……”

陆淮脸色更黑,直接走到院门口做了个送客的手势:“这件事我说了算,不用和她商量,慢走不送。”

他发怒时气势着实迫人,王媒婆虽着急,却也不敢赖着不走,她磨磨蹭蹭走出门,咬咬牙又回头道:

“陆猎户,李家条件属实不错,你这表妹要是错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,你再好好考虑考虑——”

“不必。”

陆淮冷冷打断她,斩钉截铁地丢下几个字:

“我家嫣娘不嫁人。”

门便在王媒婆面前砰的一声关上了。

“欸!这、这也太不讲道理了!”

王媒婆目瞪口呆地看着紧闭的门板,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媒人,还是头一回被这样赶出来,实在是太无理了!

她气得在门外直跳脚,却又因为忌惮陆淮,不敢真的骂出声,只得低低地咒骂了一通,又啐了口唾沫,这才骂骂咧咧地离开了……

夏如嫣吃完饭在村子里溜达了一会儿,也不敢太往中心去,里面人太多,都喜欢盯着她看,她通常都是在村子外围走走,看看花啊草啊什么的。

今日她出来又碰到了李二柱,不知道为什么,今日他的话要比往常多些,还主动跟她说自己家里的情况,夏如嫣觉得有些奇怪,找借口说要回家,将他给打发走了。

打发走李二柱,夏如嫣也没了再逛的兴致,沿着小道往回走,她边看路旁的花草边小声嘀咕:

“臭陆淮,笨陆淮,又蠢又呆……”

正骂着陆淮,迎面就走来一个妇人,那妇人口中同样是骂骂咧咧,一抬眼瞧见夏如嫣,声音就戛然而止了。

作为一个称职的媒人,王媒婆可是把周围几个村子里未嫁娶的男女摸了个透,哪家的闺女哪家的后生还没成亲,她都了解得清清楚楚。

可现在从她对面走过来的姑娘王媒婆不但从没见过,更是没看到过长得这么标致水灵的女娃。

当下王媒婆就被夏如嫣的模样给震住了,再然后她就回过味来,这姑娘去的方向是陆家,又生得这样貌美,多半就是那陆猎户的表妹了!

于是她表情一变,换上满脸的亲切笑容,迎上去道:

“哟,这是嫣姑娘吧?”

实际上王媒婆今日之前并不知晓夏如嫣的名字,还是方才在陆家,听陆淮那句“我家嫣娘不嫁人”,才知道这姑娘名里头有个嫣字。

夏如嫣乍然听见对方叫出自己的名字,一时有些惊讶:“您是?”

王媒婆笑容可掬地说:“我啊,是赵家村的王媒婆,今儿也是巧了,刚从陆家出来就遇到你,我先在这儿给你道个喜了。”

夏如嫣听她说去陆家,又是媒婆,还跟自己道喜,顿时心中一紧,莫非陆淮想通了,竟直接找媒婆要跟自己提亲?

这样想着,她的脸就忍不住烫了起来,羞涩地说:“不知道喜从何来啊?”

王媒婆一看夏如嫣这反应,心道这姑娘果然对李二柱有意,啧,便宜那小子了,面上依旧笑吟吟地说:

“自然是姑娘你的婚事了,今儿啊,我是特地跑这么一趟,就为了给姑娘你说亲呢。”

夏如嫣看她一眼,红着脸问:“他、他跟你怎么说的?”

王媒婆甩了甩手里的帕子,眼睛一转:“当然是说你千般好,非你不娶呢。”

被她这说的,夏如嫣的脸更热了,嘴角却禁不住上扬,边在心里想陆淮这人也太直接了些,边小声地说:

“他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,竟然直接找您……”

王媒婆呵呵笑道:“这不是为了表示对姑娘的重视么?自然是要由媒人正式去你家中提亲的,虽然你在这边没有长辈,但好歹有陆猎户这个表兄,于情于理也该知会他一声……”

“什么?”

夏如嫣的笑僵在了脸上,有些不敢置信地问:“您刚才说什么?”

王媒婆没瞧出她的异样,重复了一遍:“我说,姑娘你和李二柱的婚事,好歹要知会……”

“谁的婚事?”

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,此时夏如嫣脸上的笑已经完全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与羞恼。

“这关李二柱什么事!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?”

王媒婆呆了呆:“我、我当然是为了你和李二柱的婚事才来的,怎么就是胡说八道了?”

“什么李二柱!我跟他怎么可能有婚事!你竟敢这样坏我名声!”

被夏如嫣这么一骂,王媒婆意识到自己刚才是会错意了,顿时在心里把李家一顿好骂,亏他们说得十拿九稳,还告诉她李二柱和这姑娘彼此有意,没成想人家压根儿就没那想法!

只是无端被骂,王媒婆也气不过,当即把帕子收起来,冷哼了一声道:

“什么我坏不坏你名声的,我可是正正经经来说媒,方才你表兄那我也知会过了,你要……”

“他怎么说的?”

王媒婆话还没说完又被夏如嫣打断,她盯着她,手不自觉地握起,像是对即将听到的答案感到紧张。

王媒婆瞧出她的情绪,原本要出口的话就咽了回去,阴阳怪气地笑了声道:

“自然是赞成这门婚事的。”

她一说完,夏如嫣的脸就瞬间变得煞白,王媒婆心里解气,又故意说:

“不过他还是说要问问你的意思,要我说啊,这李二柱的条件可是不差,姑娘你再好生考虑考虑,要是改了主意,随时可以来赵家村找我。”

说完她哼了一声,甩着手走了,只留下夏如嫣站在原地,指尖深深陷进掌心,眼眶已经不受控制地红了。

陆淮,陆淮这个混蛋,之前说得冠冕堂皇,要好好照顾她,这才过了多久?竟然就想把她随便推给别人。

原来是她想错了,他根本就不喜欢她,要不怎么会对媒婆说出这种话?

夏如嫣越想越气,越想越伤心,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落,她掏出怀里的帕子擦泪,转眼想起这帕子还是陆淮买的,顿时气得将帕子一丢,在上面狠狠踩了两脚。

这样了夏如嫣也依旧不解气,她跑回陆家,此时陆淮不知道去哪里了,家中没人,夏如嫣冲进屋子,将这些时日穿的衣物拿出来,从衣服夹层里掉出来一个荷包,那是她特意给陆淮做的,已经绣好了,只是这段时间两人冷战,她一直没给他。

看见这个荷包夏如嫣顿了顿,随即又气恼地将它丢到地上,再碾了两脚尤不解气,她把陆淮送的膏药和面脂等东西通通摔到地上,将衣服用床单包好打了个结,挎在身上就出了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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