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都做了,只是这些日子才……失了宠,我怕君侯会对您不利……”
老妇人看他一眼,别过头去,望着檐下成排的晶莹雨帘。她道:“君侯待我很好,我在这里做工做了一辈子,死在这里也不可惜。”
像是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,却又不能将过去的人影与眼前这个高大的孩子联系起来,老妇人怔愣了许久,才一字字重又开了口:“多年以前,我曾望你读书出人头地,为此,我给人洗衣做佣,哪怕洗坏了手也不在意。后来你及了第,我却只能龟缩在君侯府中,心中再没感到荣耀,因我知道那不是你的东西。再后来……再后来我又庆幸,庆幸自己在世人眼中早已‘死’了。旁人若问我:你儿子在京中做什么?我都抬不起脸来回答。所以,杜学士,你若有什么想做的事,可万万不要说是为了我,我消受不起。”
杜微生低下了头,在自己的母亲面前,像一个犯了错受罚的小孩子,为自己辩白一般:“我如今已下定决心,不想再卷入皇上与君侯之间了。”
“子朔。”老妇人静静地道,“我只希望你可以从心所欲。”
母亲自始至终,都没有一点点与他亲近的意思。杜微生立在萧瑟的庭中,看那张皱纹遍布的脸容,好像已比记忆里又衰老了很多。也许这会是自己与她的最后一面了。
他往外走了几步,又顿住,转过身,撩起衣襟在小雨的庭院中跪下,朝母亲磕了三个头。再起身,离去。
老妇人一句话也没有说。她不过是个乡野间的农妇而已,她终究没法子应对他。末了,她闭上眼,泪水滑了下来,刚才的童谣却继续下去:“贾家小儿年十三,富贵荣华代不如。能令金距期胜负,白罗绣衫随软舆。父死长安千里外,差夫持道挽丧车。……”
小院外,一个穿黑衣、戴斗笠的人从阴影中走出,颇为复杂地掠了院内的老妇一眼。
那人样貌并不出奇,却是天子身边最侧近的要人,傅掌秋。
*
杜微生回翰林院的路上,雨稍稍停了,他于是又到城南去盘桓了一阵。书肆的店主见了他这个茶余饭后最妙的谈资,不免有几分尴尬,但还是给他摊出来几本旧书。他挑来拣去地翻看着,听着对过那柏梁台不时响起的当啷之声,竟然就这样到了近晚。天色愈来愈阴沉,狂风几乎将店幡吹落了,店主仓皇地扶住,对他道:“杜学士,这又要落大雨了,您还是赶紧回府吧!”
他像是吃了一惊,才从那君子圣贤的书卷中抬起头来,道:“多谢店家,这几本我先买了。”付了钱,便匆匆离去。
雨渐渐地大了起来。他起初只是戴起油衣上的风帽,到后来撑起了伞,脚步也愈来愈快。
因读书而赢得的短暂的平静,突然又被风雨所拨动。荒乱的心跳,伴随着铺天盖地的雨声,踩在盈盈飞溅的水洼上。
他想起小时候,在江南,这样的秋雨总是要连绵很久很久,他的家中却连一扇窗子都没有,他只能隔着那渗水的土墙面,默默地听一整晚一整晚的雨声。
他家中原本没有什么资财,只有一卷祖上传下来的科考所用的程墨同文录,那上头所载历年的应试八股,都被幼时的他翻来覆去背得滚瓜烂熟——后来,也就在某一年的秋雨中被淋得透湿,书页散碎尽了。
大雨纷飞,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么久远的事情。
他的父亲曾经欠了很多的赌债,后来沉在了太湖里,没有人知道是怎么死的,也没有人关心。十六岁的那一年,催债的人上门来,砸了家里的东西不说,还把他也带走,带到了一个贵公子的面前。
那个贵公子看了看他的容貌身材,像是很费了一阵思索,末了问他:有没有读书?
他答:过去在村里的私塾读过一些。
贵公子问:想不想参加科举?
他答:没有盘缠。
贵公子笑了。盘缠算什么,等你中了举,才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。不过,还有许多东西,你得先学一学。
他回到了村中,家里的土房子已修葺一新,母亲沉默地倚着门扉等他归来。他已知道了那个贵公子单名一个元字,乃是皇帝的嫡子,将来势必要继承大统的。
他也已知道了这位未来的皇帝,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妹妹,是彼心中最为警惕的宿敌。
只是当时,他尚没有想到自己能起什么作用。十年寒窗苦读,一朝金榜题名,朝廷却换了天,当他在曲江池上推杯换盏之时,他的母亲也被簿录为亡者,被带进了汝阳侯府。
他像个游魂一般跌跌撞撞地闯入了本不属于他的官场,直到六个月前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该怎么做——那就是,接近她,接近那个女皇帝。
自己曾经给允元讲述过乡间的过往,允元听得津津有味,可他到底把那个卑劣自私又欲壑难填的自己给藏起来了。是,他是受了汝阳侯的威胁,也是得了汝阳侯的栽培,才科考中第,入翰林,升学士。可是这之中,难道就没有他自己的欲望?他一步一步做着清高的模样往上攀爬,他一分一寸地猜测允元的心思,他享受着别人的攀附,也享受着允元将他当做特别的存在……归根结底,他若不是个这样的人,又怎可能与她相遇?
偏偏他还总是在龙床上忘形,甚至忘形到以为自己,只不过是为了母亲才走到这一步。
但这又怎可能呢,明明他对着允元时的每一次心跳,都是他自己的东西啊。
*
允元将香炉打开,立刻被香烟呛得咳嗽起来。
赵光寿连忙上前接了她手中的炉盖,小心翼翼地护着烟,将香灰取出来一些,好歹不是那么呛人了。允元看他笨手笨脚也觉得好笑,又想起杜微生夜半添香的模样。从从容容的,好像没有任何事能让他乱了手脚。
傅掌秋还在帘外等候她的诏命。
“朕知道了,辛苦你了。”半晌,允元才懒懒地道,“好一个杜微生,家人的生死是假的,科考的成绩是假的,装出来那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也是假的。”
傅掌秋低声:“不过,汝阳侯似乎已经放弃了他了。”
允元笑道:“他不中用啊。”
傅掌秋问:“陛下打算如何发落?”
“暂不发落。”允元却道,“他不是正想全身而退吗?这时候发落他,只会让汝阳侯警醒。秋后算账,永远不迟。”
“是。”
隔着帘幕,傅掌秋总是看不清允元的模样。小时候她们在一块儿玩耍,允元原本是最藏不住心思的那一个;但自从五年前的那一夜之后,允元就彻底地变了。直到如今,允元已经学会正话反说、反话正说,阴者为阳、阳者为阴,没有人可以猜她,也没有人敢猜她。
——也许,只除了那个杜微生吧。
陛下这些日子忙得不安稳,也很少召见男宠。便傅掌秋这里,也塞满了请托说项的人们送来的各式各样的男人,都希望她向皇帝进荐一二,但她总不敢拂这个虎须。
她终究怀疑杜微生对陛下来说是